张铎整个人都在发抖。
一道巨大如山的影子,不知何时,已站在了他的身后。
赵九仰起头。
他看到的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尊佛。
一尊活的,比张铎高出一倍的铁佛。
那巨人赤着上身,古铜色的肌肉虬结如老树盘根。
胸前挂着一串菩提,却不是寻常的菩提。
每一颗,都洁白如雪,也巨大如一颗人头。
赫然看去,那菩提,正是孩童的头颅!
巨人没有看赵九,只对着千相婆婆微微一拱手,便算是打了招呼。
他那双厚重细长的眼皮,仿佛从未打算睁开,径直走向空位,坐下时,连桌椅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他坐下后,便是一座山,一尊佛。
再也没有动过。
张铎没有为他倒茶,似乎明白他的喜好。
就在巨人落座的那一刹那。
“嗤!”
一声轻微得几乎无法听见的破空声。
窗纸上多了一个洞。
赵九面前的空茶杯里,也多了一样东西。
一粒算盘珠子。
珠子静静地嵌在杯壁上,瓷杯却没有一丝裂痕。
能隔着纸窗将珠子打进瓷杯,已是高手。
能将珠子打进瓷杯而杯不碎,这已不是赵九能理解的手法。
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。
他忽然觉得,张铎那张永远在谄媚的脸,其实是一张求生的脸。
每天与这些鬼神般的人物为伍,能活着,已是最大的幸运。
七个人,已经到了六个。
还差一个。
沈寄欢?
不。
门外响起的脚步声,轻浮,跳脱,绝不是沈寄欢。
那脚步声像一个顽童。
门被一脚踹开。
进来的人,身量不高,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,却像一团燃烧的火。
头发是火一样的红,皮肤是铁一样的黑,身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烫伤烙印,仿佛刚从炼丹炉里爬出来。
他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刮过一遍,最后落在那张谁也没有坐的主座上。
他笑了。
纵身一跃,竟如一只猴子,稳稳当当落在了主座上,两条腿“砰”地一声,翘在了桌面上。
“无常佛是疯了么?”他的声音又尖又利:“弄这么一帮老弱病残,是嫌寺里吃饭的嘴多,所以找几个傻蛋去送死?”
他的手指,像一条毒蛇,一个一个点过去。
“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。”
“一个风一吹就倒,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虔婆。”
“一个傻大个。”
他看了一眼那具尸体,嗤笑一声:“还有一具连棺材都舍不得买的臭尸。”
他又瞥向门外:“再加上一个见钱眼开,连祖宗牌位都敢卖的江湖骗子。”
最后,他的目光钉子般钉在张铎脸上。
“老子要带着这群废物去杀人?”他冷笑,“你去问问佛祖,他是不是吃坏肚子,把脑浆子拉出去了?”
张铎不敢去问。
头垂得更低了,几乎要埋进胸口。
他的手死死抓着那份火麟图,仿佛抓着自己的命。
红发少年的目光忽然转了过来,落在赵九身上,下巴轻佻地一点。
“九爷?”他笑得像只狐狸,“叫你九爷,你是不是很得意?”
“在座的,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?只有你,连《无常经》的门都没摸到。”
他伸出一根手指,在赵九眼前晃了晃:“我杀你,一巴掌就够了。这三十万贯,你也配拿?”
赵九的眼睛眯了起来。
张铎见势不妙,猛地站起,将火麟图“哗”地一声在桌上展开:“各位大人,请看图……”
“唰!”
图已到了红发少年的手中。
他的目光如电,只扫了一眼,便吐出两个字。
“洛阳?”
说完,他手一扬,火麟图便如一只蝴蝶,飘飘荡荡地落下。
只是,还未落地,图纸的边缘便燃起一簇火焰。
转瞬间,化为飞灰。“我劝你们,趁早把那三万贯送回去。”
他站起身,慢悠悠地向外走。
“否则,下一个被烧成灰的就是你们。”
他只走出了一步。
一步之后,他便走不了了。
因为他身后,多了一座山。
那尊铁佛,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身后。
身形巨大,动作却快如鬼魅。
他从腰间抽出的一只手,不像人手,更像一柄金刚怒目的铁锤,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,直捣红发少年的后心!
少年甚至没有回头。
他只是笑了,笑得无比轻蔑。
“臭猩猩。”
“轰——!”
一声巨响,仿佛平地起了一个焦雷。
赵九只觉一股气浪扑面而来,耳中嗡鸣一片,他连退三步,才稳住身形。
眼前,只剩下滚滚的浓烟。
待那巨人蒲扇般的大手一挥,将烟尘驱散。
佛堂里,只剩下了两个人。
他和巨人。
红发少年、千相婆婆,甚至那具尸体,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巨人低头,看了一眼地上那撮温热的灰烬,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。
一串血珠,正从他坚逾钢铁的皮肤上渗出,缓缓滑落。
他什么也没说,带着一身怒气,撞破早已残破的大门走了出去。
废墟里,张铎灰头土脸地探出头,见人都走了,脸上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狂喜。
他捂着胸口喘着粗气,一瘸一拐地跑到赵九面前。
“九爷,您……您别往心里去,火孩儿他就那脾气……”
“他叫火孩儿?”赵九掸去肩上的尘土,声音很平静。
“是啊。”张铎这才想起赵九初来乍到,连忙介绍:“您也见了,千相婆婆,刚才跟火孩儿动手的叫铁菩提,那具尸体是尸菩萨,还有那位没露面,用珠子的高手,叫钱半仙。”
赵九的眉毛动了动。
没有沈寄欢。
“先前离开的那个少年呢?”
“千相婆婆提过,叫薛无香。”
自己,千相婆婆,铁菩提,尸菩萨,钱半仙,薛无香,火孩儿。
正好七个。
不对。
沈寄欢说过,还有一个叫飞沐的人。
“这次去洛阳的,就我们七个?”赵九从怀中摸出三贯钱,丢给张铎。
钱的声音,总是很好听的。
张铎接住钱,挠了挠头:“这……我不知道。”
赵九点了点头,这便对了。
他看着地上那撮灰烬:“图上,写了什么?”
张铎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。
赵九又摸出了十贯钱。
张铎立刻凑到赵九耳边,声音压得比蚊子还低。
“一个月后,李之子入洛阳。”
“务必在此前,清算铁鹞。”
“悦来客栈,应天门外十八里,有我寺暗桩。”
“暗语:吾不识青天高,黄地厚。”
“接语:唯见斩龙足,嚼龙肉。”
“见人需点菜:天香翠莲,五斤洛阳天香杜康,三斤蛇羹。”
赵九又拿出十贯钱,放在张铎手里。
张铎愣住了:“九爷,这……这又是?”
“帮我照顾好灵花。”赵九的声音里,有了一丝人间的烟火气。
赵九深吸了一口气,他已感觉到这一行十分艰难。
他了解杏娃儿,如果她知道自己涉险,唯一能劝住她的,只有自己:“如若她来,你便告诉她,我让她在这里等着。”
张铎将钱揣进怀里,拍了拍胸脯,那声音像是拍在自己的良心上。
“九爷放心!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!”
说着,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羊皮卷,塞给赵九。
“这是去洛阳的近路,小的独家珍藏。按这图走,您准是第一个到洛阳城的!”
“多谢。”
赵九又给了他十贯。
因为多谢,所以多给。
这是江湖的道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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