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帘被掀开。
一股味道先于光线,涌了进来。
那是一种混杂了腐烂的木头,潮湿的泥土,还有某种陈年血腥气的味道。
赵九下了车。
天是灰色的。
太阳像一个生了重病的病人,奄奄一息地挂在天边,吝啬地洒下一点没有温度的光,既不暖和,也不明亮。
光照着一间客栈。
如果那还能算是一间客栈。
招牌是歪的,柱子是斜的,连看门的狗……这里没有狗。
如果这里有人,那么狗一定是被吃光了。
两根歪歪斜斜的柱子,撑着一块同样歪斜的招牌。
招牌上的字,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,只能依稀辨认出“平安”二字。
平安客栈。
世上最好笑的笑话,通常都说得一本正经。
就像这间客栈的名字。
门开着。
像一张野兽的嘴,黑洞洞的,等着猎物自投罗网。
风从门里吹出来,带着一股子让人骨头发冷的阴气。
裴麟站在车辕上,手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剑。
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,没有任何表情,可他的眼神,却像鹰一样,锐利地扫视着四周。
这里太静了。
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,也能听见别人的心跳。
曹观起也下了车。
竹杖笃笃,敲在死寂的地上,竟像是敲在人心上。
他脸上总是有笑。
此刻,他的笑意更浓。
“好地方。”
他深吸了一口气,像是品尝着什么绝世佳酿:“有酒味,有肉味,还有人味。”
他顿了顿,脸上的笑意更浓了。
“死人的味。”
桃子扶着曹观起,却已经不觉得怕了。
没有什么比车厢里的赵九更让人害怕。
即便她觉得那扇门后头,藏着无数双眼睛,正在贪婪地窥视着他们这几个不速之客。
赵九凝视着手中的地图。
他们已经进入了铁鹞的地界。
这座客栈是必经之路。
一旦走过这间客栈,那他们就要足足走上一天一夜。
他们需要足够的时间休息,以应对明日早晨出发之后遇到的各种情况。
赵九不敢掉以轻心。
有些地方,你一来便知道它是做什么的。
这里就差把平安二字换成黑店了。
曹观起没有听到赵九下车的声音,他缓缓转过头:“九爷。”
“不住。”
赵九并不想起冲突。
他不想被铁鹞发现行踪。
“我们受得住,可马受不住,除非你想靠两条腿走到洛阳。”
曹观起叹了口气:“曾经的河南道,如今已被划分出十几个州,以后你要走过的每一个地界,都是饿殍遍地,尸骨无存的荒野。要是能遇到这样的客栈,已是万幸。”
他虽然这么说着,可还是在等。
在等赵九下结论。
赵九没有再说话。
他迈开步子,朝着那扇门,走了过去。
裴麟从车上跃下,跟在了他的身后。
曹观起和桃子,走在最后。
四个人,走进了那间平安客栈。
客栈里,比外面更暗,更冷。
空气里那股坟墓的味道,也浓得像是可以攥出水来。
大堂里,摆着三张油腻腻的桌子。
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干草,踩上去软绵绵的,像是踩在死人的肚子上。
一个人背对着门坐着。
他在擦刀。
一把宽背的,用来杀猪的刀。
刀上没有血,却有杀气。
他擦得很慢,很温柔,像是在抚摸自己最心爱的小妾。
他听见了脚步声。
却没有回头。
角落里还有一个女人。
一身红衣,洗得发了白,却依旧红得刺眼。
脸上的粉,厚得能刮下来炒一盘菜。
她在描眉。
对着一面碎了角的铜镜,描一双宛如柳叶刀的眉。
她的手很稳。
她也听见了脚步声,只是懒洋洋地从铜镜里抬了抬眼皮。
那眼神,像是在看四块准备下锅的肉。
柜台后面,站着一个笑眯眯的胖子。他胖得像一尊庙里供着的弥勒佛,眼睛却小得像两条缝。
缝隙里,闪烁的不是慈悲,是算计。
是屠夫看见猪羊时的那种,带着几分亲切的冷酷。
“四位客官。”
他开了口,声音像被油浸过,又滑又腻:“打尖,还是住店?”
曹观起笑了:“你这店,也敢让人住么?”
胖掌柜脸上的笑容不变:“小店开了三十年,迎来送往,靠的就是一个‘平安’。”
他用肥胖的手指,遥遥地指了指门口那块摇摇欲坠的招牌:“只要付得起钱,天王老子来了,也能保您睡个安稳觉。”
价钱。
他说的是价钱。
他那双小眼睛,也像两把最精准的秤,正在称量着这四个人的价钱。
称他们的衣服,称他们的兵器,称他们身上那股子格格不入,活人的气息。
最后,他的目光落在了赵九身上。
他自然看得出这一群人的领头人是谁。
赵九走到柜台前:“四间房,什么价?”
“十两。”
胖子微笑着,说出了一个足以让十个人吃上一年丰盛饭菜的数目。
他伸出了一根手指:“一个人。”
“那就是四十两。”
赵九的面色平静,像是在谈一笔四块馒头的生意。
男人停止了磨刀。
女人描眉的手也不动了。
他们的目光同时看向赵九。
“是五十两。”
胖子指向外面:“你们的马也要吃饭,我的马厩,不亚于我的房间,同样安全。”
他说的不是飞钱,不是开元通宝。
而是黄金。
这是硬通货,无论走到哪里都行得通。
这已经是影十八的半条命了。
五十两黄金放下时,胖子似乎没有想到真的能见到这笔钱。
脸上的笑容,终于有了一丝龟裂。
他贪婪地,又带点畏惧地,拿起黄金。
然后,他笑得更开心了。
“好嘞。”
他从柜台下摸出四把生了锈的钥匙:“天字号,一二三四,四间房,都在楼上。楼梯在那边,客官请自便。”
他顿了顿,又补充了一句,声音压得极低,像是在分享一个什么秘密。
“小店入夜后,不太平。几位……最好别出门。”
赵九拿起钥匙,转身就去。
楼梯是木头的,很旧了。
一脚踩上去,便发出“吱呀——呀——”的呻吟,像是人被勒住脖子时,从喉咙里发出的最后声响。
楼上,一股更浓的霉味与血腥气,当头罩下。
他回头。
目光像刀子,先刮过那个擦刀的男人,又刮过那个描眉的女人。
最后,落在了胖掌柜那张笑成了一团肥肉的脸上。
“一壶酒。”
“十斤熟牛肉。”
说完,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楼上的黑暗里。
夜色,像一块巨大的黑布,将这间荒野里的客栈,裹得严严实实。
天字一号房。
房里有一张床,一张桌子,两把椅子。
还有一扇关不严的窗户。
风从窗户缝里灌进来,吹得桌上的那盏油灯,灯火摇曳,像一只随时都会断气。
赵九坐在桌旁。
他的面前,放着一壶酒,一盘切得整整齐齐的熟牛肉。
酒是好酒,不该出现在这里。
肉是好肉,也不该出现在这里。
裴麟坐在他对面,沉默如铁。
他的剑,就横在膝上,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。
曹观起和桃子坐在两侧。
他们吃东西的时候,甚至连咀嚼和吞咽的声音都没有。
没有人说话。
就在这时。
门外,响起了一阵声音。
一种极轻微的,像是猫的爪子,又像是女人的指甲,在木门上轻轻刮过的声音。
“沙……沙沙……”
声音停了。
死一样的寂静之后,一个声音,像一条冰冷的毒蛇,从门缝里钻了进来。
那声音又细又长,不男不女。
“客官……”
“您点的第四斤肉……到了……”
门开时。
是一个孩子。
一个勉强可以迈过门槛的孩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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