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5章 气经

去洛阳的路,有两条。

一条是官道。

平坦,宽阔,路上有驿站,有茶寮,能换马,能歇脚。

需要一个月便可到达。

走这条路快。

但走这条路,也容易死。

另一条是小路。

崎岖,难行,要翻山,要越岭,风餐露宿,日夜兼程。

需要两个月才可到达。

走这条路慢。

但走这条路,能活得久一些。

至少,在到洛阳之前,不用担心背后会多出一把不知从哪儿来的刀。

赵九选了第三条路。

只需十八日。

裴麟没有意见。

他的剑只杀人。

至于路该怎么走,他不在乎。

他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。

太阳像一个烧红了的烙铁,炙烤着大地。

空气里连一丝风都没有。

就在那条通往镇子外面的土路上,孤零零地停着一架马车。

桃子就坐在车上,那双警惕地目光投向赵九。

赵九松了口气。

得抓紧时间学骑马才行,否则下一次可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。

驾车的人从桃子变成了裴麟。

车厢里坐着三个人。

“如果我不来,你莫说去洛阳,便是还没过山,就要饿死在路上了。”

曹观起脸上依旧是那副从容的笑意,望向刚刚上车的赵九: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,你一定带着一张三万贯的飞钱在身上。”

飞钱是花不出去的,需要兑换成开元通宝。

赵九低头看了一眼手里仅剩的十贯钱,这还是临走时沈寄欢给他的。

曹观起没有让赵九继续尴尬:“我带的是黄金,足以我们度日。”

赵九从未出过远门,甚至都没有接触过钱。

三十万贯他甚至不懂什么概念。

只是觉得好多好多。

如果这一场刺杀成功,他就可以给杏娃儿想要的一切。

他就可以去找爹娘,去找兄弟们,去给他们想要的生活。

“谢谢。”

赵九点了点头。

桃子愣住了。

她不可思议地用余光撇了一眼赵九。

谢谢?

这个疯子的嘴里……居然能说出这两个字?

赵九没有再说话。

他闭上眼,双腿盘膝而坐。

他要借用路上的时间,继续研究气经。

马车在摇晃。

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,走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。

车厢里很暗。

曹观起坐着,脸上带着那副万年不变的,浅淡的笑意。

他的耳朵在动。

他在听。

听风的声音,听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,听裴麟那沉稳得像山一样的呼吸声。

也听赵九的声音。

赵九没有声音。

可曹观起却觉得,他听见了这世上最喧嚣,最狂暴的声音。

那是血在奔流的声音。

是骨在嘶鸣的声音。

是一头被囚禁了太久的野兽,正在用爪牙,疯狂撕扯着自己血肉牢笼的声音。

桃子的手,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。

她很害怕。

她怕的不是曹观起这个笑里藏刀的瞎子,也不是裴麟。

她怕的是赵九。

怕他身上那股子安静。

那种仿佛将天地万物都摒弃在外的,死一样的安静。

可在那片死寂之下,她能感觉到,有什么东西正在醒来。

像一座沉睡了千年的火山,地底的岩浆,已经开始翻滚,沸腾。

裴麟的手,按在他的剑上。

剑未出鞘。

他的心,却已经提到了嗓子眼。

他是个剑客。

剑客的直觉,远比眼睛更可靠。

他能感觉到,车厢里的空气,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得凝重,粘稠。

像水银。

而那股压力的中心,就是那个盘膝而坐,一动不动的少年。

赵九。

赵九的手里,捧着一卷册子。

《气经》

黄巢的字,像他的人一样。

霸道,张狂,每一个笔画,都透着一股子要将这天地都踩在脚下,碾成粉的疯。

可这股疯癫之下,却藏着一套近乎于妖,严密到令人发指的逻辑。

刑境熬骨作刃。

意境阅世成锋。

劫境焚心淬火。

化境敛芒归尘。

武道的四个境界,十二重天,被他用最简单,也最粗暴的语言,剖析得干干净净,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神秘。

这根本不是一本武功秘籍。

这是一本杀人说明。

告诉你如何用最短的时间,将自己这副血肉之躯,打造成一柄最锋利的,也最没有人性的刀。

赵九的呼吸很轻。

他正在按照《气经》上所说的方式,尝试着去感受那股气。

丹田是一口井。

气,就是井里的水。

寻常武人,是用水桶,一桶一桶地将这井水提上来,再小心翼翼地沿着那些早已被千万人走过的经脉河道,输送到四肢百骸。

这个过程很慢,很稳,也很安全。

赵九感觉到了一股暖流,从丹田升起。

开始在他体内,缓缓游走。这感觉很新奇,也很舒服。

可赵九的眉头却皱了起来。

太慢了。

这就像是派一个信使,骑着一匹老马,从京城出发,走官道,过驿站,一步一步将一道十万火急的军令,送到千里之外的边关。

等军令送到,黄花菜都凉了。

杀人,不是这么杀的。

杀人,讲究的是一个字。

快。

是刀锋划破咽喉时,那道血线绽开的快。

是念头生起时,杀意就已经抵达的快。

是从拔刀到收刀,都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完成的快。

他之所以能在赌坊杀掉影十八和他的手下。

靠的并非是内力,而是他无与伦比到几乎变态的反应力。

而现在,内力应该是给反应提供帮助才对。

他不应该比自己的反应更慢。

既然如此,体内的这股气,为什么要走那么多的弯路?

赵九闭着眼。

他的脑海里,不再是《气经》上那幅繁复如蛛网的经脉图。

而是一具透明的,属于自己的人体。

丹田的那口井,依旧在那里。

可他不想再用那根慢吞吞的绳子和水桶了。

他要做的,是在这具身体里,重新挖出一条只属于他自己的河道。

一条从丹田出发,不经过任何多余的关隘,直通他手中刀锋的,最短,也最快的河道。

这是一个疯狂的念头。

经脉是天生的,是人体最脆弱,也最根本的构造。

胡乱引气,冲击经脉之外的血肉,轻则重伤,重则当场爆体而亡。

自古以来,无人敢这么做。

黄巢也不敢。

所以他只是在《气经》的末尾,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语气,留下了一句批注。

“天予弗取,反受其咎。脉络乃天之枷锁,破枷者,或可见神。”

神,是什么?

赵九不知道。

他只知道,自己要活下去。

要活下去,就要杀李存勖。

要杀人,就要比别人更快。

他的心神彻底沉了下去。

那股刚刚升起的,温顺如蛇的暖流,忽然停住了。

然后,它开始变得狂暴。

像一条被激怒了的蛟龙,在他的丹田里疯狂地冲撞,咆哮。

赵九的脸色,在那一瞬间,变得惨白。

一滴冷汗,从他的额角滑落。

他正在做一件前无古人,也可能后无来者的事情。

他在用意念,强行扭转那股气的流向。

他要让那股气,放弃那条平坦宽阔的官道,转而去走一条他自己开辟出来的,布满了荆棘与乱石的野路。

痛。

剧烈的痛楚,像潮水一样,从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涌来。

他的五脏六腑,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,狠狠地攥住,然后疯狂地揉捏,撕扯。

他的身体,在微微地颤抖。

车厢里的三个人,都感觉到了。

桃子的脸色,比赵九更白。

裴麟按着剑的手,骨节已经捏得发白,手背上青筋暴起,像一条条盘踞的虬龙。

只有曹观起,脸上的笑意,似乎更浓了一些。

他伸出手,轻轻地,按在了桃子那只冰凉的手背上。

“别怕。”

他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:“他在过河。”

“过一条,谁也没见过的河。”

“淹死了,是他命该如此。”

“若他过去了……”

曹观起顿了顿,那双空洞的眸子,仿佛穿透了黑暗,看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东西。

“若他过去了,这天下,便又多了一个不讲道理的疯子。”

赵九听不见他的话。

他的世界里,只剩下那股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的,狂暴的气流。

和那股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撕裂的痛楚。

他感觉自己像一艘在惊涛骇浪里即将散架的破船。

可他的意志,却像一座任凭风吹雨打,也绝不动摇分毫的礁石。

他想起了很多人。

想起了死人村里,那些为了半块发霉的饼子,就能打得头破血流的乡亲。

想起了南山上,那些被野兽啃得只剩下骨架的尸体。

想起了那个躺在床上,一脸安详的,叫杏娃儿的丫头。

他不能死。

他要带着她,活下去。

“开!”

一声无声的怒吼,在他的心底炸开。

那条在他丹田里冲撞了许久的蛟龙,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。

它咆哮着,沿着一条赵九从未想象过的路径,以一种近乎于撕裂的方式,悍然冲了出去。

那条路径,避开了所有繁复的经脉。

它就像一把烧红了的烙铁,直接在他血肉之躯的内部,硬生生地烫出了一条崭新笔直的通道。

从丹田,到右脚。

只是一瞬。

一股灼热到几乎要将他手掌都融化的力量,轰然抵达。

“噗。”

赵九猛地睁开眼,喷出了一口黑色的血。

那血落在车厢的地板上,发出一阵“滋滋”的轻响,冒起一缕白烟。

车厢里的空气,在那一瞬间恢复了流动。

那股水银般的压力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赵九的脸色依旧惨白,可他的眼睛却亮得吓人。

像两颗在永夜里,被血洗过的星辰。

他成功了。

他走通了那条路。

第三条路。

一条不属于天,不属于地,只属于他赵九自己的路。

就在这时。

马车停了。

车帘外,传来裴麟那平稳的声音。

“到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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