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洛阳的路,有两条。
一条是官道。
平坦,宽阔,路上有驿站,有茶寮,能换马,能歇脚。
需要一个月便可到达。
走这条路快。
但走这条路,也容易死。
另一条是小路。
崎岖,难行,要翻山,要越岭,风餐露宿,日夜兼程。
需要两个月才可到达。
走这条路慢。
但走这条路,能活得久一些。
至少,在到洛阳之前,不用担心背后会多出一把不知从哪儿来的刀。
赵九选了第三条路。
只需十八日。
裴麟没有意见。
他的剑只杀人。
至于路该怎么走,他不在乎。
他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。
太阳像一个烧红了的烙铁,炙烤着大地。
空气里连一丝风都没有。
就在那条通往镇子外面的土路上,孤零零地停着一架马车。
桃子就坐在车上,那双警惕地目光投向赵九。
赵九松了口气。
得抓紧时间学骑马才行,否则下一次可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。
驾车的人从桃子变成了裴麟。
车厢里坐着三个人。
“如果我不来,你莫说去洛阳,便是还没过山,就要饿死在路上了。”
曹观起脸上依旧是那副从容的笑意,望向刚刚上车的赵九: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,你一定带着一张三万贯的飞钱在身上。”
飞钱是花不出去的,需要兑换成开元通宝。
赵九低头看了一眼手里仅剩的十贯钱,这还是临走时沈寄欢给他的。
曹观起没有让赵九继续尴尬:“我带的是黄金,足以我们度日。”
赵九从未出过远门,甚至都没有接触过钱。
三十万贯他甚至不懂什么概念。
只是觉得好多好多。
如果这一场刺杀成功,他就可以给杏娃儿想要的一切。
他就可以去找爹娘,去找兄弟们,去给他们想要的生活。
“谢谢。”
赵九点了点头。
桃子愣住了。
她不可思议地用余光撇了一眼赵九。
谢谢?
这个疯子的嘴里……居然能说出这两个字?
赵九没有再说话。
他闭上眼,双腿盘膝而坐。
他要借用路上的时间,继续研究气经。
马车在摇晃。
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,走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。
车厢里很暗。
曹观起坐着,脸上带着那副万年不变的,浅淡的笑意。
他的耳朵在动。
他在听。
听风的声音,听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,听裴麟那沉稳得像山一样的呼吸声。
也听赵九的声音。
赵九没有声音。
可曹观起却觉得,他听见了这世上最喧嚣,最狂暴的声音。
那是血在奔流的声音。
是骨在嘶鸣的声音。
是一头被囚禁了太久的野兽,正在用爪牙,疯狂撕扯着自己血肉牢笼的声音。
桃子的手,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。
她很害怕。
她怕的不是曹观起这个笑里藏刀的瞎子,也不是裴麟。
她怕的是赵九。
怕他身上那股子安静。
那种仿佛将天地万物都摒弃在外的,死一样的安静。
可在那片死寂之下,她能感觉到,有什么东西正在醒来。
像一座沉睡了千年的火山,地底的岩浆,已经开始翻滚,沸腾。
裴麟的手,按在他的剑上。
剑未出鞘。
他的心,却已经提到了嗓子眼。
他是个剑客。
剑客的直觉,远比眼睛更可靠。
他能感觉到,车厢里的空气,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得凝重,粘稠。
像水银。
而那股压力的中心,就是那个盘膝而坐,一动不动的少年。
赵九。
赵九的手里,捧着一卷册子。
《气经》
黄巢的字,像他的人一样。
霸道,张狂,每一个笔画,都透着一股子要将这天地都踩在脚下,碾成粉的疯。
可这股疯癫之下,却藏着一套近乎于妖,严密到令人发指的逻辑。
刑境熬骨作刃。
意境阅世成锋。
劫境焚心淬火。
化境敛芒归尘。
武道的四个境界,十二重天,被他用最简单,也最粗暴的语言,剖析得干干净净,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神秘。
这根本不是一本武功秘籍。
这是一本杀人说明。
告诉你如何用最短的时间,将自己这副血肉之躯,打造成一柄最锋利的,也最没有人性的刀。
赵九的呼吸很轻。
他正在按照《气经》上所说的方式,尝试着去感受那股气。
丹田是一口井。
气,就是井里的水。
寻常武人,是用水桶,一桶一桶地将这井水提上来,再小心翼翼地沿着那些早已被千万人走过的经脉河道,输送到四肢百骸。
这个过程很慢,很稳,也很安全。
赵九感觉到了一股暖流,从丹田升起。
开始在他体内,缓缓游走。这感觉很新奇,也很舒服。
可赵九的眉头却皱了起来。
太慢了。
这就像是派一个信使,骑着一匹老马,从京城出发,走官道,过驿站,一步一步将一道十万火急的军令,送到千里之外的边关。
等军令送到,黄花菜都凉了。
杀人,不是这么杀的。
杀人,讲究的是一个字。
快。
是刀锋划破咽喉时,那道血线绽开的快。
是念头生起时,杀意就已经抵达的快。
是从拔刀到收刀,都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完成的快。
他之所以能在赌坊杀掉影十八和他的手下。
靠的并非是内力,而是他无与伦比到几乎变态的反应力。
而现在,内力应该是给反应提供帮助才对。
他不应该比自己的反应更慢。
既然如此,体内的这股气,为什么要走那么多的弯路?
赵九闭着眼。
他的脑海里,不再是《气经》上那幅繁复如蛛网的经脉图。
而是一具透明的,属于自己的人体。
丹田的那口井,依旧在那里。
可他不想再用那根慢吞吞的绳子和水桶了。
他要做的,是在这具身体里,重新挖出一条只属于他自己的河道。
一条从丹田出发,不经过任何多余的关隘,直通他手中刀锋的,最短,也最快的河道。
这是一个疯狂的念头。
经脉是天生的,是人体最脆弱,也最根本的构造。
胡乱引气,冲击经脉之外的血肉,轻则重伤,重则当场爆体而亡。
自古以来,无人敢这么做。
黄巢也不敢。
所以他只是在《气经》的末尾,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语气,留下了一句批注。
“天予弗取,反受其咎。脉络乃天之枷锁,破枷者,或可见神。”
神,是什么?
赵九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自己要活下去。
要活下去,就要杀李存勖。
要杀人,就要比别人更快。
他的心神彻底沉了下去。
那股刚刚升起的,温顺如蛇的暖流,忽然停住了。
然后,它开始变得狂暴。
像一条被激怒了的蛟龙,在他的丹田里疯狂地冲撞,咆哮。
赵九的脸色,在那一瞬间,变得惨白。
一滴冷汗,从他的额角滑落。
他正在做一件前无古人,也可能后无来者的事情。
他在用意念,强行扭转那股气的流向。
他要让那股气,放弃那条平坦宽阔的官道,转而去走一条他自己开辟出来的,布满了荆棘与乱石的野路。
痛。
剧烈的痛楚,像潮水一样,从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涌来。
他的五脏六腑,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,狠狠地攥住,然后疯狂地揉捏,撕扯。
他的身体,在微微地颤抖。
车厢里的三个人,都感觉到了。
桃子的脸色,比赵九更白。
裴麟按着剑的手,骨节已经捏得发白,手背上青筋暴起,像一条条盘踞的虬龙。
只有曹观起,脸上的笑意,似乎更浓了一些。
他伸出手,轻轻地,按在了桃子那只冰凉的手背上。
“别怕。”
他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:“他在过河。”
“过一条,谁也没见过的河。”
“淹死了,是他命该如此。”
“若他过去了……”
曹观起顿了顿,那双空洞的眸子,仿佛穿透了黑暗,看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东西。
“若他过去了,这天下,便又多了一个不讲道理的疯子。”
赵九听不见他的话。
他的世界里,只剩下那股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的,狂暴的气流。
和那股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撕裂的痛楚。
他感觉自己像一艘在惊涛骇浪里即将散架的破船。
可他的意志,却像一座任凭风吹雨打,也绝不动摇分毫的礁石。
他想起了很多人。
想起了死人村里,那些为了半块发霉的饼子,就能打得头破血流的乡亲。
想起了南山上,那些被野兽啃得只剩下骨架的尸体。
想起了那个躺在床上,一脸安详的,叫杏娃儿的丫头。
他不能死。
他要带着她,活下去。
“开!”
一声无声的怒吼,在他的心底炸开。
那条在他丹田里冲撞了许久的蛟龙,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。
它咆哮着,沿着一条赵九从未想象过的路径,以一种近乎于撕裂的方式,悍然冲了出去。
那条路径,避开了所有繁复的经脉。
它就像一把烧红了的烙铁,直接在他血肉之躯的内部,硬生生地烫出了一条崭新笔直的通道。
从丹田,到右脚。
只是一瞬。
一股灼热到几乎要将他手掌都融化的力量,轰然抵达。
“噗。”
赵九猛地睁开眼,喷出了一口黑色的血。
那血落在车厢的地板上,发出一阵“滋滋”的轻响,冒起一缕白烟。
车厢里的空气,在那一瞬间恢复了流动。
那股水银般的压力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赵九的脸色依旧惨白,可他的眼睛却亮得吓人。
像两颗在永夜里,被血洗过的星辰。
他成功了。
他走通了那条路。
第三条路。
一条不属于天,不属于地,只属于他赵九自己的路。
就在这时。
马车停了。
车帘外,传来裴麟那平稳的声音。
“到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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