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,江晚晚已然清醒。
她没有丝毫赖床的**,径直走到窗前,掀开了蒙在缂丝机上的那块布。黄铜的框架在初升的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,梭子安静地躺在那里,像一头沉睡后等待被唤醒的兽。
她伸出手,指尖触到冰凉的梭身。五年的尘封,肌肉的记忆却先于大脑苏醒。
她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:剪刀、拨针、竹筘、丝线轴……动作缓慢而虔诚,像是在进行一场古老的仪式。然而,当她打开那包珍藏的丝线时,眉头微蹙——江南的潮气无孔不入,丝线边缘已有些发黏。
不能用湿线。她想起奶奶的老法子,翻出小炭炉,耐心地将丝线烘烤至干爽柔韧。
等待的间隙,她煮了一碗清汤面,坐在窗边,看着河面上的波纹被船只划开又弥合。她觉得自己就像那船,虽不知终途,但总算脱离了停滞的岸。
丝线烘干,真正的挑战才开始。穿经线,调张力,织机发出生涩的“吱呀”声。一次用力过猛,线“啪”地断了。
一股无名火窜起,她几乎想将这不听使唤的机器推开。这不是动辄千万的项目,只是一根线,却让她感到了久违的挫败。
深呼吸,她坐回去,重新开始。这一次,她放慢所有动作,将全部心神凝聚于指尖。
第一根纬线穿过,“咔嗒”一声轻响,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清晰。
就是这一声,像钥匙打开了锈锁。她的心,忽然就定了下来。
手腕放松,力道均匀,梭子在经纬间流畅地滑动。没有KPI的追逐,没有会议的轰炸,世界被简化成眼前的丝线与渐次浮现的图案。她记起母亲的话:“晚晚,缂丝练的是手,定的是心。”
第一片莲叶的轮廓在生涩的笔触中显现,不够完美,甚至有些笨拙。她端详片刻,毫不犹豫地拿起剪刀——“咔”——利落地拆掉重来。
阳光推移,照亮了织面上那抹新生的绿,丝线泛着柔和的光泽。她看着自己素净的、未染蔻丹的指甲,一种真实的触感,终于从指尖传回了心里。
**院墙外,罗坤明停住了脚步。**
他巡街路过,院内传来的“咔嗒”声让他骤然驻足。这声音……不是缝纫,不是织布,是极为纯粹的、老式缂丝的节奏。他父亲倾尽心血收藏的那幅明代缂丝画,修补时就伴随着这样的韵律。
他透过半掩的木门望去。江晚晚背对着他,身形挺拔,发髻松挽,素手执梭,一举一动虽带久违的生疏,骨架却仍是行家里手的章法。
这个从资本世界落跑的女人,此刻却沉浸在另一套截然不同的价值体系里,专注得仿佛与外界隔绝。
他没有惊扰,只是静立片刻,像欣赏一幅活过来的古画,而后悄然离去。
江晚晚对这段插曲一无所知。她正专注于换线,准备织就第一个荷花苞。
“路过。”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。
她抬头,见罗坤明提着小竹篮站在那里。
“阿杰说你存货不多。”他将篮子放在石阶上,里面是水灵的茭白和嫩藕。
她有些无奈,又有些好笑:“罗老板,我不会饿着自己。”
“知道。”他目光扫过屋内的织机,语气平淡,“但剪三次线,心火太旺。吃饱了,手才稳。”
她心头一震:“你怎么知道我剪了三次线?”
“听出来的。”他声调无波,“第一次急,第二次乱,第三次才找到节奏。”
她一时语塞,这人简直敏锐得可怕。
“织的什么?”他问。
“《莲塘闲趣图》。”
他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:“沈家旧藏那幅?”
“……你知道?”她彻底讶异。这幅图的原作毁于火宅,残片与底稿由她母亲秘密继承,从未现世。
“听说过。”他答得轻描淡写,却一语道破关键,“按记忆复刻?”
她没有回答。空气仿佛凝滞。他也不再追问,转身欲走。
“你……”她忍不住开口,“到底是谁?”
罗坤明停在门口,逆着光,侧影显得有些模糊。
他没有回头,只是留下了一句比所有解释都更沉重的话:
“我不懂缂丝。”他顿了顿,“但我懂失去。”
话音落下,他人已消失在巷口。
江晚晚站在原地,看着石阶上的竹篮,又回头望向织机上那抹孤零零的绿。那个男人的背影,和母亲将底稿交给她时的眼神,在这一刻离奇地重叠了。
她坐回织机前,拿起梭子。
这一次,“咔嗒”声响起,异常沉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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