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阴荏苒,落雪镇的冰雪化了又凝,凝了又化,转眼间,窝棚里那个不哭不闹的婴孩,已长至五岁,继而向六岁迈进。
他的身形依旧比同龄孩子显得瘦小些,裹在舒苦用更多破布烂絮拼凑而成的“新”棉袄里,安静得仿佛一抹影子。然而,这抹影子,却在落雪镇这个苦寒闭塞的边陲小镇,投下了越来越难以忽视的痕迹。
舒明的“神童”之名,不胫而走。
起初,只是窝棚附近的几户穷苦人家,因见老乞丐舒苦实在年迈体弱,偶尔接济些微食物时,会讶异地发现那安静得过分的孩子,竟能清晰无误地辨认出他们带来的、包裹物品的旧纸张上的字迹。
于是,有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,拿来一封远方亲人寄来的、字迹潦草模糊的家书,请这孩子辨认。
舒明接过那信纸,目光如清泉流淌过石上的苔痕,一行行看下去,然后用他那特有的、平稳无波,却异常清晰的语调,将信的内容一字不差地诵读出来,甚至连写信人涂改的痕迹、语气间的犹豫,都能通过字句的停顿微妙地传达。求助的妇人听着听着,泪如雨下,那信中不仅有报平安,更有难以言说的艰辛。
一传十,十传百。渐渐地,来找“小舒明”的人多了起来。
他不止能读信,更能代笔。
有人要给戍边的儿子写信,絮叨着家长里短,语无伦次。舒明安静地听着,待对方说完,他略一沉吟,便提笔蘸墨,墨是镇上杂货铺老板感念他帮忙核对账本送的残次品,笔是自制的,用细竹枝绑上捡来的柔软兽毛。
落笔虽显稚嫩,结构却已初具风骨。他将那些零碎、朴素的牵挂与叮嘱,编织成条理清晰、情真意切的书信,往往比口述者自己想表达的还要贴切。
他能算账。镇上小酒馆的老板娘,账目总是算得糊涂,常被赖账。
舒明只需将她那本混乱的账册看上一遍,便能指出何处遗漏,何处重复,并将最终数目算得毫厘不差。
他甚至能解读一些镇上老学究都摇头的、不知从哪个故纸堆里翻出来的古籍残篇。那些佶屈聱牙的句子,在他口中仿佛被赋予了新的生命,含义清晰,逻辑分明。
靠着这点微末的“本事”,舒明和舒苦的生活,竟得以勉强维持。
虽依旧清贫,但至少,那瓦罐里时常能有些热粥,舒苦破旧的棉袍里,也能多塞进一些保暖的棉絮。
镇上人给予的报酬,有时是几枚铜钱,有时是一块干粮,有时甚至是一小捆柴火。
舒明来者不拒,却也从不主动索取,对他而言,帮人读信、算账、解文,与观察蚂蚁搬家、计算雪花飘落的轨迹,似乎并无本质区别,都是一种基于认知和逻辑的“处理过程”。
这一日,寒风卷着细雪,小镇街道上行人稀疏。
一个衣衫单薄、满面胡茬的落魄书生,醉醺醺地瘫坐在街角的积雪中,手中攥着一卷湿漉漉的诗稿,反复吟哦着几句愤世嫉俗、怀才不遇的诗句,眼神涣散,状若癫狂。
他是镇上有名的“疯秀才”,屡试不第,家产耗尽,整日借酒消愁,镇上人多是绕道而行。
舒明正从杂货铺出来,手里拿着用帮老板算清一笔陈年旧账换来的半袋粗盐。他路过书生身旁,脚步未停,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,扫过了书生手中的诗稿,以及他那被酒精和绝望扭曲的面容。
书生恰好抬起头,对上舒明那双清澈见底、不含任何评判的眼睛。
不知为何,这孩童的目光,竟比周围人的鄙夷或怜悯更让他感到一种刺痛。他醉醺醺地吼道:“看什么看!你这小娃儿,懂得什么?可知‘文章憎命达,魑魅喜人过’?可知……”
舒明停下脚步,安静地等他将那套牢骚发泄完,然后,抬起小脸,用平直的语调开口,声音不大,却奇异地穿透了风雪的呜咽和书生的醉语:
“你的诗,格律工整,用典亦熟。”他先陈述了一个事实,不等书生脸上露出任何被认可的欣喜,便继续道,“然,句句不离‘天不公’、‘地不仁’,字字皆是‘怀才不遇’、‘生不逢时’。你的眼睛,只看得见自身的泥沼,却看不见泥沼之外,天地广阔。”
书生愣住了,醉意似乎醒了两分。
舒明伸出一根手指,指向街道对面,一个正在用力推着陷在雪坑里独轮车的老汉,车轮碾过积雪,发出吱嘎的声响。
“你看那老汉,车重路滑,他心中无诗,唯有前行。”
他的手指移向不远处一个冒着热气的小吃摊,摊主正用力吆喝,脸冻得通红,“你看那摊主,生计所迫,他口中无赋,唯有叫卖。”
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书生脸上,依旧没有任何情绪,只有纯粹的观察与推论:“你的才学,若用于解读这市井百态,记录这生民艰辛,或可成一家之言。若只用于自怜自伤,便是将珠玉沉于粪土,除了腐朽,别无他用。”
寥寥数语,如同冰锥,刺破了书生用酒精和愤懑构筑起来的幻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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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欢握星请大家收藏:()握星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他呆呆地看着舒明,手中的诗稿滑落雪地,也浑然不觉。许久,他猛地打了个寒颤,眼中的浑浊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。
他挣扎着爬起来,对着舒明,这个身高不及他腰部的孩童,深深一揖,声音带着颤抖与一丝哽咽:“听君一席话……胜读十年书!是在下……是在下执迷了!多谢……多谢小先生点拨!”
他称舒明为“小先生”。
从此,“小先生”的名头,在落雪镇更加响亮。
人们传说,这孩子不仅识字断文,更能点化人心。
他们并不知道,这并非是舒明有意为之的“点化”,而是他那剥离了情感的、直达本质的洞察力,偶然间触动了他人命运轨迹中某个关键的节点。
这是他“书命”能力的初步、无意识的展现——他的言语和文字,开始拥有了影响他人“命运”的力量。
然而,这份力量的源头,依旧是一片冰封之地。
帮人解决了难题,对方千恩万谢,舒明只是平静地接过报酬,点点头,转身离开,脸上不会有丝毫帮助他人后的愉悦。
看到那落魄书生后来洗心革面,在镇上开了个代写书信、教授蒙童的摊子,生活逐渐有了起色,舒明路过时,目光也不会多停留一瞬。
于他而言,点拨书生,与算出酒馆老板娘亏空的铜钱数,都是解决了“问题”,逻辑链条清晰,结果符合预期,仅此而已。他无法理解“感激”,也无法感受“欣慰”。
窝棚里,舒苦的咳嗽声越来越频繁,也越来越沉重。他那本就佝偻的脊背,如今弯得几乎要贴到地面。
岁月和贫寒,如同两把无情的刻刀,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难以磨灭的痕迹。他常常在深夜醒来,借着从破棚顶缝隙漏下的一点冰冷月光,看着身边熟睡的舒明。
孩子睡得很安稳,面容宁静,呼吸均匀,胸口……依旧没有心跳,但那温热的体温却真实不虚。
舒苦伸出手,想摸摸孩子的头,手伸到一半,却又颤抖着停下。
他心中五味杂陈,有骄傲,这孩子如此不凡,聪慧得近乎妖孽,但更多的,是深不见底的忧虑。
这孩子的能力在增长,如同冰雪下悄然滋生的嫩芽,看似柔弱,却蕴含着改变周遭的力量。可他内核的那片冰冷,却让舒苦感到恐惧。
他能用言语改变书生的命运,那他自己呢?
他的命运将通向何方?
自己这个老乞丐,如同风中残烛,还能庇护他多久?
这孩子的“非同寻常”,迟早会引来更大的关注,落雪镇太小,藏不住真正的龙蛇。到那时,自己又该如何是好?
“明儿啊……”舒苦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,混入棚外呜咽的风声中,几不可闻。那叹息里,充满了无能为力的苍凉,以及一种隐隐的、关于离别的预感。
舒明在睡梦中,似乎感应到了什么,微微动了一下,但那双总是过于清澈的眼睛,并未睁开。
他的世界,依旧是由纯粹的认知和逻辑构成,情感的波涛,还未能浸润那片广袤而荒芜的雪原。而命运的齿轮,已在能力的初步显现与守护者的日渐衰微中,缓缓加速转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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