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7章 七日守墓

初春的落雪镇,寒意并未因季节的更迭而稍减,反而透着一股浸入骨髓的湿冷。窝棚顶上残存的积雪白天融化少许,夜晚又重新冻结,挂下一串串浑浊的冰棱,如同垂老的泪痕。

棚内,舒苦的咳嗽声已不再是断断续续,而是连成一片,撕心裂肺,仿佛要将那副枯槁的躯体彻底震散。

他躺在铺着干草的角落,身上盖着所有能找到的破布烂絮,脸色灰败,只有深陷的眼窝里还偶尔闪过一丝微弱的光。

舒明坐在他身边,手里端着一个破口的陶碗,碗里是刚化开的、尚带冰碴的温水。

他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巾,蘸了水,细致地擦拭着舒干裂起皮的嘴唇。

他的动作精准、稳定,没有一丝颤抖,如同在进行一项严谨的作业。他观察过镇上郎中如何照料病人,记得每一个步骤。

“明……儿……”舒苦艰难地睁开眼,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孩童平静的脸上。他伸出枯瘦如柴、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,颤抖着,想要抓住什么。

舒明放下碗,将自己的小手递了过去。那只小手,依旧温暖,依旧感觉不到脉搏的跳动。

舒苦用尽最后的力气,紧紧攥住那只手,冰冷的触感与手心的温热形成诡异对比。

他浑浊的眼里,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——有对这捡来孩子的深切怜爱,有对他诡异处境的无穷担忧,更有对这尘世无尽的留恋与即将解脱的茫然。气息如同破旧的风箱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。

“好……好……活……着……”他断断续续地,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咙里挤出来,目光死死锁住舒明那双清澈见底、却空无一物的眼睛,“你……不……寻常……要……小……心……”

最后一个“心”字,含在口中,终是未能完全吐出。那紧握着舒明的手,力道骤然松懈,颓然滑落。胸膛间那持续了数日的、令人窒息的哮鸣音,戛然而止。

窝棚里,只剩下棚外风声呜咽,以及冰棱偶尔断裂坠地的清脆声响。

舒明静静地看着爷爷失去最后一丝神采的眼睛,看着那不再起伏的胸膛。他伸出手指,探到舒苦的鼻下,确认再无气息流出。然后,他又将耳朵贴上那冰冷的、瘦骨嶙峋的胸口,仔细倾听。

一片死寂。

他直起身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没有泪水,没有悲恸,甚至连一丝困惑都没有。

死亡,对他而言,是一个客观现象。他通过观察镇上的丧葬、听人谈论生死,早已认知到这个过程:生命活动停止,身体机能消亡,需要入土为安。

他无法理解“死亡”所带来的情感冲击——那种撕心裂肺的失去感,那种世界崩塌的虚无感,于他是一片无法触及的领域。

爷爷的离去,在他的认知体系里,是“照顾者功能的永久性缺失”,以及“需要执行丧葬程序”的信号。

他站起身,开始在窝棚里翻找。从一个隐蔽的角落,找出一个小小的、沉甸甸的布包。

那是他们所有的积蓄,是他几年来为人读信、算账,一点点积攒下来的铜钱,还有一些好心人给的、舍不得花的小额银角子。

他拿着钱,走出了窝棚,走向镇上的棺材铺。

棺材铺的老板看到这个年仅七岁、面色平静得异乎寻常的孩子独自前来,说要买一副棺材,很是惊讶。

但当舒明将那个装满零散铜钱和银角子的布包放在柜台上,清晰地说出“要一副薄棺,葬舒苦”时,老板看了看那显然是他全部家当的钱,又看了看孩子那双不容置疑的黑眸,叹了口气,终究没说什么,指了角落里最便宜的一副杉木薄棺。

几个镇上帮忙的闲汉,抬着那副薄棺,将舒苦葬在了镇外那片荒凉、贫瘠的乱葬岗。

这里坟冢累累,大多只是草草掩埋,坟头零落,纸钱稀疏,是穷苦人和无根之人的最终归宿。新垒起的土坟,混杂着冻土和残雪,在一众荒冢中,显得格外刺眼。

帮忙的人叹息着离去,留下舒明一个人,站在新坟前。

他没有像寻常孝子贤孙那样嚎啕痛哭,也没有焚烧纸钱祭奠。他只是静静地站着,目光落在那一抔新土上,仿佛在确认安葬程序的最终完成。

然后,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镇民都无法理解的举动。

他拂去坟前一块石头上的积雪,盘膝坐了下来。脊背挺得笔直,双手平放在膝上,目光平视着那座新坟,如同入定的老僧。

风雪来了,细碎的雪沫落在他单薄的肩头,染白了他乌黑的发梢。他一动不动。

烈日偶尔穿透云层,短暂地照耀这片死寂的坟岗,冰雪融化,湿透了他的衣裤。他一动不动。

夜晚降临,乱葬岗上磷火飘忽,寒鸦啼叫,刺骨的冷风呼啸着穿过坟茔之间。他一动不动。

他不言。不语。不饮。不食。

第一天,有镇民路过看到,摇头叹息:“这孩子,莫不是吓傻了?

第二天,有人好心送去食物和水,放在他身边,他却看也不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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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欢握星请大家收藏:()握星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第三天,他的嘴唇因干渴而开裂,脸色苍白,但眼神依旧清明,身姿依旧稳定。

第四天,第五天……议论的声音变了。

“真是个狠心的娃,爷爷死了,一滴眼泪都没有,坐在这里装样子给谁看?”

“怕不是个真的怪物吧?没有心跳,现在连人情味都没了!”

“可怜舒苦老哥,养了这么个白眼狼……”

他们看不到,舒明那空寂的情感世界深处,并非什么都没有。

他只是无法用常人的方式来表达。爷爷的嘱咐,“好好活着”,他听到了。爷爷的担忧,他记住了。养育之恩,他通过观察和学习,知道需要“守孝”、“陪伴”来回应。

哭泣、悲伤,这些情感宣泄的方式,于他是关闭的通道。他所能理解的、所能做到的、最极致的回应,便是这绝对的、不折不扣的陪伴与遵从。

他用他唯一懂得的方式——遵循他所知的“守墓”习俗,以近乎自毁的、绝对静默的形态,陪伴在赋予他“生命”意义的爷爷坟前。这是他逻辑核心里,对“恩情”的最高诠释。

这七日,是剥离了所有世俗情感的、最纯粹的守望。

第七日,黄昏。残阳如血,将乱葬岗的枯枝和坟茔拉出长长的、扭曲的影子。舒明依旧坐在那里,身形比七日前更加瘦小,仿佛要与身下的石头、面前的坟冢融为一体。

他的气息微弱,身体机能因极度的匮乏而濒临极限,但那双向来清澈的眼睛,却在此刻,映着夕阳的血色,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、难以察觉的涟漪。

那并非情感的波动,更像是一面完美映照外物的镜子,在长久的定格后,镜面本身似乎发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、本质上的细微调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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